雾光

我是鹤芸,莫斯科的一朵云

『赐回』淇之岸,沂之畔

是端木赐x颜回,全文5k,感谢阅读。

 弹古琴,作悲声。


  端木赐早已记不得自己多少次的经过沂水河,从他17岁初来鲁国到如今不惑之年,沂水河似乎永远那么清明。他还记得他刚到鲁国时颜回对他说,沂水对鲁人来说就如同淇水对于卫人,如同母亲一样养育并庇护着这片土地。

  而端木赐出于好胜心去驳斥颜回,说卫人对淇水的偏爱写进了诗经,不然怎么会有一句句带写有淇水的诗句?君子居于淇水旁,于是有了“瞻彼淇奥,绿竹猗猗。”远行的女子思念父母,于是吟出了“淇水滺滺,桧楫松舟。”但鲁人却很少歌颂沂水。所以沂水溶于卫人的血液,而鲁人对于沂水的爱并不那么刻骨。

  但是颜回没有反驳他,他的手探入初春尚且冰冷的河水,水上倒映出他们两个人的影子。

  “那是因为鲁人的爱含蓄,而卫人的爱热烈。”

  颜回说这句话的时候夫子正在向曾点师兄询问志向,端木赐记得不清楚了,他只记得瑟音的尾韵在师兄手中变得绵长,于是那句“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在记忆里也变得渺远。

  他们都听见了夫子欣慰的感慨:“吾与点也!”

  


  卫国人若要到鲁国去就必经淇水和沂水,淇水送别故人,沂水迎来游子。沂水是每一位远客的母亲,端木赐初次来到鲁国时,她尽了母亲的义务为他接风洗尘。那时天空与河水一色,风和水流一样的温和。河流总会给远游人带来宽慰。于是端木赐的马车顺着风驶入曲阜城,令天下学者们趋之若鹜的地方。

  这时一切都还好,颜回的身体也还没到那种地步。他空闲之余总来沂水河畔洗衣洗菜。他与端木赐谈起夫子的课业,这位在课堂上看似愚钝的师兄此刻却滔滔不绝。他告诉端木赐夫子之道是如何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他擦去鼻尖的汗珠对他说:夫子的话,不能不思考啊。

  等到谈话结束颜回的活也干完了(亦或是颜回将时间把控的刚刚好),回去后颜回就将洗好的菜做成羹汤。鲁人的口味偏酸甜,那些羹汤对于吃惯了卫国清淡菜肴的端木赐来说别有风味,大概是颜回的手艺太好了,有时就连夫子也会称赞那些羹汤的滋味。

  夫子对颜回的赞扬当然不止于此,端木赐那时还不懂这些称赞的分量。他只知道颜回师兄是师兄是师兄弟里最最仁德的人,自从夫子说他是瑚琏之器后他就在想,颜回大概是祭祀用的美玉。玉的品质象征君子的德行,那么颜回之德配得上天下最好的琼玉。端木赐的记忆里颜回总是半夜还燃着蜡烛,清晨在鸡鸣时诵礼。端木赐私下比较,若说夫子的德行是太阳,光明而威严,那么颜回的仁德就是月,温和而皎洁。

  他的琴艺太差,颜回就总带着他弹奏古琴,他弹起琴时琴弦似乎总给他使绊子,那些杂音总让夫子皱眉。他只能看着颜回略显苍白的手指抚过琴弦,拨起宫、商、角、徵、羽。只听七弦泠泠作响,龙池凤沼共鸣。白衣配素琴,于是颜回的白衣在乌色的琴上就像是淌下的白蜡。只可惜端木赐实在不懂琴,他听不出他的琴音是如何高山流水,亦或是喜是悲。颜回在弹奏时抬起眼看着端木赐不知所措的眼神,只对他说:

  “赐啊,别着急。”

  那时夫子在一旁看着,他悄声安慰的语气轻得像是要融进琴声里。

  夫子向来不对他们发怒,他的威严自然能让人对他产生敬意。那时候他仕途正盛,与三家大夫还没有生出那么深的嫌隙。他们除了学习君子六艺以外,夫子还会带领他们去郊外踏青。夫子说每年的暮春是最好的时节,万物复苏,新生的事物得以孕育。何况沂水河边的风是那么温和,令人愉快。他们拖着被水流浸湿的长袍,反复吟诵着诗经。他们在沂水旁弹琴鼓瑟,风不会扰乱乐器的声音,反而将它们传的很远。

  每当这种时候,端木赐就会有种错觉,他感到自己也算是半个鲁人。他出生在卫国,但是鲁国讲他教导成人。他现在已经习惯于鲁国潮湿一些的空气,爱上鲁国偏甜的菜肴。他像爱戴淇水一样爱戴沂水,心中怀有对她的敬意。

  颜回弹起琴,他缓慢地弹,缓慢地唱。

  “谁谓河广 一苇杭之。”

   ……

  


  夫子说他要周游列国。

  这时候端木赐已在鲁国成长了六年,他年年去沂水河岸吹风,去舞雩台上唱歌。而现在他们向西行走,与沂水背道而驰。

  夫子在国境边缘等了三天,他抚了两天的琴。直到第三天,他叹着气,知道自己等不来国君的挽留,于是最后弹了一曲《韶》。然后向国都的方向拜了又拜。

  “您该决定去哪了。”子路师兄望着夫子的眼睛说。

  “走吧,去卫国。”夫子说,他的目光望向卫国的方向。

  这一路上有些缄默的不只有夫子,颜回也是如此。他沉默的望向同样沉默流淌的淇水,它在干枯的大地上仿佛一道眼泪。这是颜回初次看到淇水,但它并没有像沂水对端木赐那样的给颜回带来宽慰。

  端木赐悄悄握住颜回在袖中的手,他唱起《淇奥》,为颜回讲述起这条河流的往昔。直到他感觉到颜回的手回握了他一下。

  “我明白,会好的。”颜回对他笑着,但那笑容显得苍白无力。


  到了卫国以后一切有了些起色,但端木赐不敢说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只能说他们短暂的安顿下来了。夫子接受了六万石的俸禄,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宫里与卫君谈论政事。颜回的脸上还褪不掉忧愁,他常喃喃自语说卫君昏聩,这里不是好去处。但那副神情又不在夫子面前表现出一点儿。

  后来卫灵公听信谗言,不再信任夫子,又派了公孙余假来监视他们的举动。那时起颜回便彻底缄口不言,即使私下里他的脸上也不再有喜怒之色。

  直到那年春天来临,踏青的日子又到。他们压抑了太久,出去游玩时宰予提出的主意,没人反驳,他们对那些监视早已嗤之以鼻。于是他们绕过公孙余假的监视一同去淇水河旁,这时淇水河旁的竹子泛着新绿。端木赐望着颜回,他知道他们一同想到了淇奥之中的语句。于是他和着颜回的琴声唱起卫国的民歌。

  他多久没见过颜回脸上的笑容了?端木赐心想。颜回这些时日过于忧思,且只将愁绪埋在心里。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放松下来的模样,更不会想到现在的状况还能允许他们赤脚在河边行走,让温凉的河水爬上他们赤裸的脚踝。河边的棠棣随风颤抖着,那些花朵的颜色太艳了,明黄色的花叶颤颤地拂过颜回的头发,顺着那里面的银丝向前探去,花朵仿佛也不忍抚摸他的白发,它滑下来时的模样显得太怯,太畏缩。

  晚一些时候,端木赐折下那支棠棣藏在袖中,回去后悄悄将它插进瓶里。

  那天晚上夫子回来了,他回来时面色不再怒气冲冲,代替他这么做的是子路师兄,但是他冲天的怒气显然不知道对谁发作,只能徒然瞪着眼睛,将胡子吹得飘起又落下。

  “都去收拾东西吧,是时候走了。”

  走时端木赐没有看那支插在瓶里的棠棣凋零的模样,亦或他不愿去看。那些花朵离了树木后过早的枯萎,他想起颜回悄然垂落的白发。颜回在那时起病了,其实很早以前那病就开始折磨他,只不过他们都以为那是忧思的缘故。颜回不愿去落泪,他将泪水含在眼里,直至泪珠润湿了他的眼睫。端木赐那时候还不知道颜回的眼睛迟早有一天会像湖水那样干涸,彻底不喜不悲。端木赐那时候还年轻,分不清无情和内敛,他能做的只有怨恨颜回对除了学习以外的所有事物都是那么冷淡。那十四年游历不止改变了夫子自己,也改变了他们。

  境遇似乎总没有好的时候,他们常常安顿不了太久就被迫离开,他们在卫遭到冷遇,在齐遭到排斥,在宋国险些惹来杀身之祸,在陈蔡之间又被困七天。颜回将在卫国时的缄默变成了常态。夫子也早已不再叹气,他早就知道自己的道推行不下去了。

  颜回的态度早已不再改变,他挖空了一门心思用来学习诗书礼仪。端木赐怀念在卫国时,他没想过他能不能妄想他们之间有不该有的触碰,他只期盼颜回能再次拿起琴,借着颜回给他指点技法的由头触碰他苍白的指尖。他时常在半夜里透过竹屏望向颜回,他那一盏小小的灯火不算明亮,只够照亮他笔下的字迹。那一团微弱的光亮似乎给端木赐带来了些许安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那点光亮他就不能安然入睡。



  有一年夫子从卫国回到鲁国,他又看见了沂水。夫子不在时她默默在此流淌了多年,孜孜不倦地将自己的乳液哺育给大海和土地。这几年的岁月不会改变她的容貌,她的河水照样清明,时间的咒语被她的水流稀释,随着人们在河边遗留的痕迹一同冲走,仿佛他们同样龌龊不堪而淖泞。

  夫子在沂水旁站了格外久,这时候时间不属于造物者,也不属于他们,夫子独立于时间。他看着悠悠而去的沂水,感叹沂水永远不会老去,她的河水永远流淌,但是年岁早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了痕迹。夫子喃喃自语: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只是除了年轻的容貌以外,消逝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端木赐看见颜回变了脸色,在暮色里他的神情显得晦暗不明。他猜不透夫子和颜回的想法。那天半夜颜回没有点燃蜡烛整理经文,他远离了众人,在外面就着月光抚起琴。端木赐在檐下遥遥地望着他,听着他抚琴,他的琴艺纵然差,但他记得夫子说音乐可以表达情感,传递哲理。端木赐细细听去,他听出来颜回在悲。悲什么?悲时间,悲过往?不不不,颜回的见识不会如此狭隘。

  但是这琴声却让端木赐伤感,因为他看见月光丝绸一般的披在颜回身上,让他分不清哪些是颜回的白发,哪些是月光在作祟。他想起那支过早凋零的棠棣花,命运将它们连在一起。端木赐不知道是颜回过度的忧思和病弱的身体让他如此,还是世上真的有天妒英才。

  夫子说他不安本分去猜测行当,却累计千金。颜回的德行如此,却不招天的喜爱。讽刺啊!端木赐想。他对道的领悟不及颜回的十分之一。他如今不能再称作年轻了,对于颜回的怨早已消逝,在用了很多年才明白一些事情以后他也试图将许多事情看淡,但他终究是个活在俗世之中的商人,对于摆脱不了的束缚他只能觉得可悲。

  “师兄?”端木赐的声音颤抖着唤他,他听见颜回的琴声慢了些,但没有停止,就像是水流由急变缓,从高山拐入平原。那音调减了几分悲意,变得平和了些。仿佛在回答他的询问。端木赐从腰间解下玉佩系到颜回的腰间,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但他心中想的是无论多好的美玉都配不上颜回。

  水流晦涩,颜回的琴声戛然而止,就像一声重重的叹息。

  颜回良久没有说话,玉佩被他解下攥在手里,他过了很久才将手重新松开,然后叹了口气。

  “赐啊。”颜回说,他的语调里没有无奈和伤感,只有追忆。

  “德行不是这样衡量的,伯夷叔齐有那样的德行,他们仍然饿死首阳山。他们做到的是符合礼而问心无愧。”

  那块玉佩被颜回放在端木赐手里,颜回将端木赐的手和玉佩一同握起。端木赐感到风偷走了他指尖的温度,他用目光抚摸颜回瘦削的脸。“师兄。”他努力克制住嘴唇的颤抖。但颜回打断了他的询问,笑着对他说,你还记得《淇奥》怎么弹吗,咱们好久没一同抚琴了。

  那一瞬间端木赐忆起无数往昔,沂水,淇水,舞雩台的风,颜回亲手做的饭菜的甜味。仿佛一切回到鲁国,他没能好好珍惜的那段日子。那时颜回的头上还没有白发啊。端木赐无法再克制自己,他俯下身去吻了颜回,他不去理会颜回错愕的眼神,他感到颜回的唇不像他的指尖一样冷。

  最终颜回的肩膀放松了下来,端木赐去抚摸他的头发,他发现他的动作也像是那支棠棣一样畏缩而怯懦,颜回没有躲避。

  “鲁人的爱含蓄,卫人的爱热烈。”

  端木赐无故想起这句话,但是他一切都无暇顾及,因为这回轮到端木赐强忍着,不肯落下眼泪。



  颜回死去的时候端木赐不在他身边,他那时间在卫国处理商务,接到消息时即使迅速赶来也晚了。他又从淇水河来到沂水河,看着她们滔滔东去,不理会人类的喜悲。他没能看到颜回最后一面,只看见夫子哭得格外悲,他听夫子说颜回是长期劳累而死的,他即使生病了还要守在书桌旁,最后也是在书桌上闭上眼睛的。这么多年来颜回帮助夫子修《诗》《书》,定《礼》《乐》,作《春秋》。《周易》还没有序完他却早早死去。其余的师兄弟们都敬爱颜回,他们凑够了钱为颜回办了隆重的葬礼,就像为兄弟服丧一般穿上孝服,将白色的麻布缠在头上。他们想起昔日颜回如何对待他们,都落下了真心的眼泪。

  但是一直到葬礼结束端木赐都没能哭,他当年总怨颜回,这时反倒是他的眼睛干涸了,无法盈出一滴泪。他整日望着沂水,像是在窥探她的秘密。好在没人注意到他,他们只当他悲伤过度,都不去打扰他。

  生活似乎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夫子又开始叹气,没人再做一碗偏甜的菜肴当夫子称赞。半夜里那小小的烛火也无人燃起。端木赐从那时起不愿再看见沂水和淇水,似乎是她们用回旋的水流窃取了生命和时间。

  一年年过去,子夏子游的个头一天比一天高一些。端木赐看到他们争执起家乡的习俗,就想起当年的他和颜回。看到他们有时自作聪明又想起当年的自己,他感叹,这群小子终究还是年轻啊。

   晚年的夫子最终在鲁国安顿了下来,他安心培育学生,每年带他们去舞雩台。自从一些年长的师兄弟死的死,走的走。端木赐也不爱去踏青了。他只是每年的暮春回到鲁国陪伴夫子,等待他们踏青归来。

  那年端木赐来得晚了,他到的时候夫子早已离去,他安顿好自己以后就在屋中等待他们,但是直到月上梢头了他们还没有回来,端木赐不放心,前去寻找。他最终在舞雩台旁的竹林里找到了师弟们,但没看见夫子。子游让他小声些,夫子在竹林里抚琴。这时又是一个明月夜,琴声透过竹林传进他们的耳朵,徒然添了一层悲哀。端木赐听见他年轻的师弟们小声议论,为什么夫子的琴声如此悲?

  端木赐说他不懂琴啊,尤其不懂夫子的琴。他去听,他只能听见蜿蜒而去的涓涓细流,听见皎洁的月光落在水面。宁静的风,深邃的星河,遥远的五帝之德谁又能真正窥见一斑?

  他想起夫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夜空流转,晚风徐急。乱世嘈杂,而我心宁静,不喜,亦不悲。

  但是谁能有这种心静啊,端木赐的心没由来的变得惶然,他感到什么东西正在他心里挣扎着,仿佛不顾一切。

  悲伤之情很快的消失,曲音平和,似乎在感慨。

  子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贤哉,回也。”

  于是那些年轻人,他们身上亦或有端木赐当年的心高气傲,又或者心怀茫然。他们都惊讶的发现他们这位年长的师兄落下了眼泪,他的哭声就像是死去亲人那般悲痛。他们不知道平日里夫子口中那位贤能的颜回师兄究竟有多贤能,也不理解这首曲子的含义。他们更不会懂端木赐为何今天才为他落泪为他悲。

  “师兄,我现在才真正明白。”端木赐喃喃自语,他明白从此他又能直面淇水和沂水,在舞雩台上抚琴诵诗书。

  夫子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他向外面望去,借着月光看见了端木赐满面的眼泪。这次夫子没有叹气,他只是问:

  “赐,尔来何迟也?。”

  其实不迟,一切还不算迟。端木赐擦干眼泪,他带着笑走过去,向夫子作了个揖。


  


注:夫子弹的古琴曲借用《思贤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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