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光

我是鹤芸,莫斯科的一朵云

赐回·玉之德

  凤鸟至,河出图。

  是端木赐×颜回,只是无聊产物,写得很不尽人意,只有一些零散的事件罢了。


   上了一点年纪以后端木赐喜欢回忆与颜回相处的这些年,这时候已经没人会总拿他和颜回比较,他终于可以不带精神负担的回味这些事情了。在而立之年他还只是单纯的回味,把这些当做年轻时候的笑料。但在颜回生病以后回忆变得更加频繁,他甚至愈发珍惜这些回忆。

  但是在表面上他还是将这些回忆当做笑话讲给颜回听,感谢他的巧嘴,他能将那些事情里的一些不愉快用言语抹平,然后达到他想让颜回开心起来的目的。那段时日颜回难得有些空闲时光,那时候夫子在鲁国闲居,他每天只需整理夫子的手稿。听他讲述时颜回黯淡的眼睛才会浮现一丝亮光,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但是这份快乐持续不了很长时间,落寞在不久后会熄灭他的笑容。颜回将身子转过去,慢慢叹一口气。

  “那时候大家都还在啊。”

  端木赐看向他,没接话。颜回重新拾起竹简,他的白发垂落下来,挨近烛火时发出噼啪的响声。

  “师兄……”

  端木赐再欲开口时颜回阻止了他,他熄灭了那节即将燃尽的蜡烛,在暗中拢起头发。

  “天晚了,睡觉吧。”

  


  端木赐记得一开始没人向他提起过颜回的病,颜回对他来说像一块无瑕的美玉,他只看见了美玉的彩光色泽,未曾想过美玉的脆弱。

  那时候端木赐刚拜夫子为师不久,他只身来到鲁国,一路上看尽鲁卫之间的山川地势,最后来到小小的曲阜城。曲阜城不大,它小到一匹快马几个时辰就可以逛遍整座城,小到做不成一桩让他满意的好买卖,让这座城闻名的是城内的贤人。此时夫子任职大司空,在曲阜开坛授业,曲阜城里有很多有名的学子,其中大部分是夫子教出来的。

  不到一个月,年轻的端木赐凭借自己一张嘴和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和周围的师兄都混熟了,他甚至跟有些刻薄的宰予师兄很合的来。但是最吸引他的还是那位安静的颜回师兄,他并不总说话,在师兄弟们说笑时也在一旁静静看书。他的优秀是从夫子的夸赞中透出来的,就像美玉在光下才能看清它的白璧无瑕。

  每到了休息的这段时间他都会拉着宰予师兄闲聊,从五帝聊到当下,从夫子聊到师兄弟们。宰予向他讲起子路师兄每每因为鲁莽而挨骂,讲到冉有如何多才多艺,讲闵子骞如何孝顺。宰予还对他说夫子骂他们时都是表面愤怒,他很少真正生他们的气的。端木赐看着宰予,他说这句话时眼睛一眨不眨,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是真正惹夫子生气的那类人。

  聊久了子贡发现他从来不说那位颜回师兄,也许是宰予认为颜回没什么好说的吧,他总是那么勤奋好学,好像不知疲倦一样,又或许他根本没犯过什么错,没法当笑话讲出来。于是在宰予停下的间隙间,他很适时地问他,那子渊师兄如何?

  宰予向来不在意别人是怎么看待他,所以在和端木赐闲聊的时候也并不注意该有的礼节,他谈起颜回时对他直呼其名。当时他躺在杏树下,黄色的杏叶安静地落在他身上,在他坐起来的那一瞬间又开始纷纷扬扬。

  “你说颜回啊。”宰予拨掉头上的叶子,漫不经心的开口。但他转过头时却对上端木赐一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一瞬间又有些不知道如何作答。

  “他是夫子最好的学生,但是很可惜。”

  “可惜什么?”

    宰予沉思了一小会儿,他刚想开口时却听见子路师兄在叫他们两个,呼唤的声音又急又切,似乎有些不满了。

  “走吧,夫子要开始讲学了。”宰予连忙站起身,并没有说完后半段话。

  那天下午端木赐坐在席子上,他特意选了颜回身边的位子。夫子在杏坛上弹着琴,他们和着夫子的琴声一同大声念着“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端木赐将竹简立起来,遮住自己看向颜回的视线。他看向他那位好学的师兄略有些苍白的面庞,颜回的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

  “赐?你解释一下,这两句什么意思。”夫子的声音响起来,大家停止朗读。端木赐猛地一哆嗦,竹简掉在案上,他站起身,眼神却飘忽不定。

  “回,你说。”夫子叹了口气。

  端木赐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他看着颜回站起身,流畅的回答问题,说得一点不错。夫子对他赞许的点点头,然后让大家继续诵读。

  所以究竟哪里可惜呢?



  春天的午后是最容易犯困的,夫子又不在这里,于是困意在四处疯长着。端木赐迷迷瞪瞪地读着书,他拍拍脸,勉强让自己清醒一些,他向四周一环视,发现受到瞌睡虫影响的不止他一人。端木赐心里一动,他举起手,打断了颜回的诵读。

  “子渊师兄,咱们要不趁着夫子不在偷一会闲吧,不然子我师兄就睡着了。”

  这句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宰予一下子就清醒了,他笑起来,埋怨端木赐自己想休息却拿他作伐子。子路师兄想阻拦,但是他的声音被压了下去。

  颜回的脸上明显带着些犹豫,可其他师兄弟都跟着附和,一下子几十双眼睛热切的盯着颜回。于是颜回那点坚持最终被浇灭了。

  “那好吧,你们想干什么?”

  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了,师兄弟们笑着讨论,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冉有弹瑟是最好听的,而颜回的琴音是一绝的,要不一起唱歌吧?

  颜回仍然有些迟疑,他看向端木赐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问:“赐,你想干什么?”

  然后颜回看见端木赐的笑容一下子绽开了,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看着颜回,神情活像一只达到目的的狐:

  “赐还没听过师兄弹琴呢。”

  颜回搬来琴,他的手抚上琴弦,琴声清脆,如同珠玉碰撞。冉有和着他的音调弹起瑟,舒朗的弦音从他手下谱出来,仿佛流淌的河水。一时间,水流淙淙,玉鸣铮铮。水流积蓄成洪,玉珠仓皇地落。最终珠玉落入河流,琴声和瑟声齐鸣。大家的声音一起响起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


  “弹得真好啊,师兄。”一曲终,端木赐对颜回说。

  而颜回冲他微笑着,但是还未来得及回答他便突然敛住笑容,端木赐侧耳一听,神色也一变。夫子呼唤子路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随之而来的是夫子咚咚的脚步声,其他人都吓了一跳,冉有连忙坐回位置。

  他怎么忘了夫子近来一直回来得很早?端木赐心里后悔不迭,他慌忙地回到座位。

  不一会儿夫子进来了,他的脸色平静异常,甚至有些太过平静了,端木赐猜测朝堂上肯定发生了什么。颜回在他身边端端正正地坐着,有些心虚的眼睛瞟着夫子,等待他说话。

  夫子平静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挨个扫视,每个都停留了几秒钟之久,直到看得所有人都心里发毛,他们的背都紧绷着,等着夫子说话。

  “走吧,今天歇一天假,咱们去春游。”在紧张的气氛中夫子的语气徒然轻快起来,他转过身吩咐了子路几句话,回过头时却看到大家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于是他又笑了起来。

  “快走吧。”夫子走向门外,在打算出门的前一刻又扭过头,他的目光看向正想把瑟偷偷藏起来的冉有。

  “别忘了带上瑟。”


  于是他们一众人茫然的坐上马车,谁也没敢大声说话。“夫子想干什么?”他在底下拉了拉颜回的袖袍,悄悄地问。而颜回对他摇摇头。“夫子肯定有他的道理。”他回答到。

  一路无话,他们紧绷的神经直到看见了沂水在太阳下泛着粼粼的波光才真正放松下来。未等马车停稳宰予就跳下了马车,其余人还有些犹豫,但夫子的一句“去吧”打消了他们所有顾虑。子與子夏紧接着就跳了下去,直奔河水。他与颜回一起下了马车,颜回仍然紧抱着他的瑟,他跟端木赐说比起琴,这里更适合弹瑟。

  温暖的风吹拂着端木赐的脸,他感觉心里一下子舒畅起来。他拉起颜回的手向前跑。

  “走吧!子渊师兄。”

  “去哪呢?”颜回跟着他向前跑,风鼓起他的衣袖,端木赐感到颜回在他手中的的手指被吹得很凉,于是他握紧了些。

  “舞雩台。”

  说真的,能有什么比暮春更美好吗?天气回暖,世界早已着了绿装,一切事物都刚刚新生。候鸟归来,四月正农忙。他和颜回一起登上舞雩台,感受到一阵湿润,微暖的风。柳树的叶影斑驳,四野万籁有声。如果要说还有什么不足的,那颜回的瑟音也足够弥补了。

  颜回说的对,这里更适合弹瑟,汩汩的水流与舒缓的瑟音很相配。它们就像是云与雾,月亮与星辰,或者汇入大海中的河流。沂水在他们面前流淌,就像融化的玉石。

  但是“嘣”的一声,河流遇到了阻塞,月亮发出呜咽,端木赐回头,看见颜回昏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得就像是他身上的素衣,端木赐惊慌的瞪大眼睛,他看见阳光落在颜回的脸上,仿佛要将他的脸照得透明。

  端木赐匆匆忙忙的将巫医带回来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夫子那里,端木赐扶起颜回,让巫医照看。他跟着其他人的眼神看向夫子,这时候夫子也正扫视着大家,他的眉头紧缩,看得出来经历过一些心理斗争。

  “我决定周游列国。”最终夫子的眉头舒展开了,他背对着日光,说出这句话时他的背后金光四溢,他一字一顿的说这几个字,就像这些字有千斤重,落在大家心里时掷地有声。他坚定的声音仿佛告诉所有人世上已经没什么可以动摇他。他的模样甚至给了端木赐一种错觉——前路似乎也光芒万丈。

  夫子终于决定离开鲁国了吗?端木赐在那一刻激动得嘴唇在颤抖,夫子终于可以施展他的理想,在别国有所大用了吗?那么第一站去哪呢,对,去卫国吧,去自己的家乡。端木赐的心砰砰地跳起来,他要跟夫子商量首先去卫国。

  但是那个巫医这时候打算了他的思绪,他只轻轻跟端木赐说了一句话,他说,颜回的病时日已久,怕是难好了。

  


  从鲁国到卫国用了短短七天,端木赐跟颜回坐着一辆车,那时候他们的身躯靠在一起,马车在路上轻轻颠簸。他唱着“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他告诉颜回,这是描写他家乡的歌。距他们不到几十里的地方,就是养育了卫国的土地。端木赐的手指向他们身边默默远去的黄河,说它包含了淇水和淮水,不久前流经过卫国。

  端木赐没话找话。他跟颜回天南海北的聊,从君子六艺到一些民间风俗,他对颜回说起勤劳的卫人如何织出世界上最细密的蚕丝,讲起他如何去淇水边捕鱼,讲起万舞时胆大的卫国女子如何向情郎表白心意。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端木赐念出这两句诗时就像是在吟诵一首童谣,他显得喋喋不休的语调此时也轻柔了起来。他望着颜回,却发现他有些心不在焉,他的脸色仍然很苍白,于是握住颜回的手。

  “师兄,你还好吗?”

  颜回拂去他的手。“我没事。”他躲避着端木赐的目光。端木赐放下手,他的十指在袖子紧握着。

  颜回仍然不愿意对他说。

  他回忆起发现颜回的病的那天晚上,他在颜回的床前待了很久。床边的蜡烛燃烧着,不停的落下热泪,那些蜡烛的用处原本是为了给颜回在夜晚读书的。他看着颜回的脸,惊讶的发现原来他眼底的乌青是那么深。烛光只照亮了他半边脸,光与影的界限模糊,仿佛一道生与死的分界线。

  颜回醒来时是半夜,蜡烛不知被谁吹灭了。他凭借轮廓看出端木赐的靠在他的床边,手紧紧的握着他的。他稍一动他就立刻醒了。

  “师兄,怎么了?”他的那位师弟替他掖好被角。见他挣扎着要坐起来,于是又连忙扶起他。

  “赐,你不用这样。”颜回坐起来,感觉头有些疼。他又坐直了些,他听见他的骨骼在背后舒展开,发出不祥的尖叫。端木赐垂下眼睛,他看着颜回起身倒茶,便又立刻递过去大衣。

  “师兄,你的病…为什么不告诉我。”端木赐的脸埋没在阴影里,于是颜回也转过脸背对着他。

  “我不想让别人都来关心我。”这回轮到颜回沉默了。

  “那赐也是别人吗?”端木赐一下子站起来,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的眼神几乎是渴求般的盯着颜回。而颜回用平静的眼神回望着他,就在他那双眼睛里要有波澜的时候,颜回又移开了视线。

  “入夜了,赐,早些睡吧。”

  颜回将背影留给他,月光从窗外透过来,并没有照到他们身上,那光束仿佛在他们之间划了一道银色的分割线,那后面颜回的背影显得愈发黯淡。端木赐想到了那日登上舞雩台,颜回着了一身素衣,他垂眼在台下伫立着,那时候他的样子是多么虔诚。

  贤哉回也。

  端木赐攥紧了拳,但最终没有再追问下去。他明白了,他对于颜回来说只不过是个师弟。



  被吵醒的时候天刚亮起,几点星星还若隐若现。在迷迷糊糊中端木赐抬起头,看见子路师兄高喊着冲进来,门框砰地发出很大的响声,这下所有人全被惊醒了。

  “卫君给了夫子六万石的俸禄,与鲁国待遇同等!”子路的脸色因兴奋而变得通红,大家原本被吵醒还有些生气的脸色立刻消失了,大家笑起来,纷纷起身对子路师兄作了个揖。子路师兄却给他们都脑袋来了一人一下。

  “高兴糊涂了?恭喜留着对夫子说去!”

  但是还没等他们穿好衣服夫子就走了进来,宰予的刚想凑过去便又退回来了。夫子阴沉着一张脸,那张脸上显得有些气愤。于是宰予收起笑容,他向夫子弓下身,带动后边的人一起对夫子作揖。

  “恭喜夫子。”宰予说,他的语气仿佛有些中气不足,从里面听不出情绪。

  夫子对他们摆摆手,脸色舒缓了些。气氛在此刻很僵,谁也没敢说话,每个人都在心里猜想。但是颜回替所有人问了出来,他的脸上还有些担忧。

  “夫子,今天在朝堂上,那些卫人为难您了么?”

  端木赐的心里也忖度着,夫子的到来怎么能不让卫国卿大夫提防,那些只顾一己私利的小人都视夫子为眼中钉,夫子在卫国的官途恐怕不会太顺利了。见夫子没有回答,端木赐感叹着,在心里摇了摇头。

  “赐。”他的心绪突然被打断,是夫子在叫他,他的目光越过颜回落在端木赐的脸上,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

  “下次你跟我一起去朝廷。”


  颜回坐在踏上,脚下意识地蜷起来。他顺手推开窗,阳光猛烈的涌进来,颜回被刺得眼睛一眯,他立即将窗户关上。

  时间不早了,但是夫子和赐仍在朝堂上。

  他能猜出来夫子为什么叫端木赐去,他知道凭借赐的好口才就不用担心夫子在那些小人那里吃亏,但是焦虑仍然漫上来,为了谁呢?颜回想,他感到自己将被淹没。

  颜回推门出屋,他凝望着远方的道路。在天与路相接的地方蔓延出一条平直的线。颜回就这么一直望下去,身心放空。他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有了生命,一切有了情感,他们在喧嚣,在鼓动,万物都在生长,空气变成云与风。颜回望啊望,向着碧空和土地尽头继续延伸,他看见了。

  他看见端木赐向他跑过来,就像那天他们一同跑向舞雩台。

  颜回突然回过神,他看见天与地相接的那条线突然模糊了起来,一片尘土飞扬,马车从一个小点逐渐变大。

  站在马车最前沿的就是端木赐,他笑着冲颜回挥手,柳树的叶影拂过他的脸,但是掩盖不住他的意气风发。

  师兄弟们都出来了,他们越过颜回前去迎接夫子一行人,端木赐扶着夫子下了车。他的眉扬起来,眼里却分明是窝着笑的。他冲大家作揖,于是一切都不言而喻,大家笑起来,他们揪住端木赐不放,吵着问他朝堂上发生了什么。夫子也很为他的表现而感到高兴,连带着子路都很高兴,他的胡子激动得一抖一抖的。没等端木赐开口子路就喋喋不休的跟大家说他在大殿上的表现有多好 ,他在大殿里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一席话下来,连他都想去好好看看那些卿大夫的脸色了。

  那些卫人提的问题的确尽极刁难之意,那些问题不仅古怪,而且根本无关卫国政事,怪不得夫子上次如此气愤。夫子对于这些问题不予回答,但是他愈闭口不言,那些人的气焰就愈嚣张。而端木赐替夫子驳回了那些卿大夫的古怪问题。这时候卫君来了兴致,问他夫子的弟子们都怎么样,而端木赐不卑不亢的一一回答了。

  “夫子,快跟我们说说赐是怎么跟卫君说起我们的。”几个师兄弟听了子路的叙述,正对他们笑着。他们听了以后对颜回笑笑,说,他就把你夸得最好。

  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应该不会有人明面针对夫子了,所有人的心里都雀跃起来。真的如此吗?但是颜回没把这话说出来,他不知道此时该不该忧虑,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

  “凤鸟不至,河不出图。”

  颜回的声音很轻,但是端木赐回过头,他的眼睛从颜回的眼睛上略过,像是轻飘飘的柳絮,他的眼里带了些迟疑。好在冉有在这时候开起玩笑,说这下安定下来了,夫子又能安心做官和讲学了。

  “巧了,冉求师兄,我刚想跟夫子说另一件事。”端木赐很快的回过头,他走上前来,对夫子作了个揖。

  “既然夫子安定下来了,那赐想去鲁国经商一阵子,几个月就回来。您可同意?”

  夫子沉默了一会儿,端木赐周围的空气有那么一丝紧张。但是这并未持续太久,夫子最终点点头,跟他说:早去早回。

  颜回直视着端木赐的眼睛,但是端木赐第一次偏开头,回避他的视线。


  

  在端木赐走后颜回心中的担忧就愈来愈猛烈,他一去就是好几个月,这期间发生的事情根本称不上不顺利。野火般的情感在他的心里,卫君阴晴不定的态度为它施加养料。夫子又像从前那样怒气冲冲的从朝廷回来印证了他的想法,从那天起夫子不再去朝堂,他只是每天给弟子们讲学,演习礼乐。但是夫子再也不在他们面前叹气了。

  后来颜回明白了他为什么不叹气,公孙余暇的耳目像是无孔不入的蛇,他们在各处监视着夫子的行动。

  那天夫子在他们的监视下去见了蘧伯玉大夫一面,回来以后夫子最终决定离开卫国了。

  “卫国要乱了。”夫子只平静地说了一句话,他的声音里仍然听不出喜怒。

  颜回自然支持夫子的做法,他跟在夫子身后默默地收拾行囊,打点马车。等到一切办好了以后他才猛地回忆起赐还没有回来。夫子告诉他赐正在路上,到时候会在宋国与他们碰面。

  来到宋国以后夫子并没有第一时间拜见宋君,安顿好以后他在商丘城城郊讲学。他身后的那颗杏树的枝条向外延伸,遮住了半边天空,仿佛它就是一个庇护所,在它的阴影里便不用再担心那些猛虎豺狼。

  颜回在仍然在担心,到现在他似乎把担心养成一种习惯了。受人猜忌的日子长久了,他也变得多虑起来。

  当颜回听着夫子讲学,他在心里试图说服自己的时候,他听见远处一队士兵骑马奔跑的声音,马蹄声有力的击打在地面,就像是他的心跳声。那声音在他心里炸了开,那份长久以来的担忧是导火索。

  赐在哪?

  颜回边扶起夫子边想,他突然发现很多事情没有端木赐办不成,没有端木赐他的心也安不了。

  在这同时端木赐正在赶往宋国,前方的路不远了,再过不久就可以再见到夫子和颜回了。他身后的箱子里装满了楚国的诗书和稀奇玩意,他相信夫子会喜欢的。他等着见到师兄弟们听他们讲述沿途的经历,听他们数落自己落下了多少课程。颜回会怎么说呢?大概是给他补课吧。

  在这个想法给他带来的快乐中,端木赐驾车驶进商丘城,他一路打听着夫子的行踪,去寻找那棵杏树。

  但是到那里时他并没有看见高大耸立的杏树,他远远的看见一队士兵锯断了他的枝条,他们将绳子套在树上,一齐拉倒了它,杏树的枝干挣扎着,在断裂时发出咔咔的响声。

  他走过去时杏树倒在地上气息奄奄,它身上的绳子宛若一道道伤痕。那队士兵正扬长而去。

  “赐?”端木赐在迷茫中转过身,他看见了颜回,他的衣服沾满了灰尘,显得愈发破旧。而夫子在他身后伫立着,他仍然挺直着背,他的影子也是笔直的,在他身后拉出好长。

  “走吧。”良久后夫子开口说,他背过身,太阳正好在他身后落下,而这时他们仅仅在宋国经历了五次落日。

  颜回握了握端木赐的手,他的指尖触碰到他的手上时没有一丝温度。端木赐抬起头,这时才想起仔细看看颜回。他的目光颤抖地落在颜回身上,他发现颜回的头发不知何时全白了。


  —


  暮色四合,暮春的夜晚仍然是微冷的。老鸦在窗外颤巍巍地叫,每一声都像是一记丧钟。端木赐起身关了窗,不出声的咒骂着老鸦,但是颜回已经被苦药味熏醒了,他的眼睫颤抖着,喃喃的跟端木赐说他做了个梦,梦见凤鸟将至,黄河出图。端木赐勉强扯起笑脸,跟他说:师兄,小人猖狂久了,圣人该得意了。

  但是颜回脸色苍白地对他笑了笑,没说话,等到老鸦嘶哑的嗓音平息下去,他才再次开口:

  “赐呀,你只不过在学夫子说话,你并不是这么想的,对吧?”

  端木赐看见颜回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热得闪闪发亮,他没办法躲避那眼神,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颜回是怎么想的,他怎么能不知道呢。从那年他看见颜回感叹河不出图开始他就明白了。

  端木赐记起几年前他曾想夫子问过玉的美德。夫子告诉他玉之温如德,玉之坚如智,玉之碎如义。这时候他忍不住打断夫子,他问,那么美玉也会易碎吗?

  而那时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的夫子对他笑:

  “赐,天下没有多少人识得珍宝了,美玉若落在不识货的人手中,又怎么盼望他珍惜呢?”

  说到这里夫子的语气又突然严肃起来,他望向端木赐:

  “但是美玉之德是可以看见的,纵在暗室,也诚信不欺。”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理解颜回为何总不提他的病,他们的关系甚至为此闹僵过。但是端木赐看着颜回的陋居,他如今日子过得清贫,不正是他那德行的体现吗。

  其实都无关紧要了。

  颜回合上眼睛,在踏上再次睡熟了,他的呼吸仍然很轻很轻,白发再次垂落下来,挡住了他半边面孔。端木赐在那一刻似乎看懂了他,他想起颜回每一次回头望向他的样子,他的手指在记忆中不再冰冷。他低下头,感觉眼睛有些模糊,于是他再次唱起了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端木赐看见了。

  他看见一块破碎的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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